月光照亮回家路
三十年前的那个夏天，最后一缕阳光越过窗棂，从黑漆的老橱柜门上消失，这意味着太阳已经落到西墙后了。
我爬上炕沿，凑近姥爷的耳朵，大声说，“姥爷，都七点了，我们要回去啦。”
姥爷放下线装书，扭过头来瞟了一眼窗头的小闹钟，拉长声音说：“还早呢，等会儿再走吧!”
“姥爷，回去还有二十多里地呢!”
母亲也开口：“骑车要一个多钟头呢!回去就黑得啥也看不见了。”
姥爷不吭气，于是我们只好继续给姥姥择菜。
又过了一会儿，屋子里渐渐黑下去了，对面小厨房里传来小米粥的香气。我着急起来，趴在姥爷耳边喊：“姥爷，太阳都落山了，再不走天就黑了!”
姥爷把老花镜慢慢摘下来，雪白的眉毛抖动了一下，慢慢说道：“太阳下去了，还有月亮呢!”
母亲推着自行车往外走的时候，姥姥拿着一包零食赶出来，挂在车把上;姥爷开始下炕，拄着拐棍慢慢往外挪。
姥爷家门前是一条窄窄的小巷，顺着墙根拐出去，上了大街再往前走一段，就能看到村口了。
我们走出院门，拐第一个弯的时候，会在小巷口站一会儿。那时回头，就能看到树下姥爷姥姥并肩拄拐的身影。那时二老腿脚还算利落，会一直送我们到街口，目送车子在村口消失。
我爬上车梁，母亲跨上了车子，哥哥也跳上了后座。走了一会儿，我抬头喊：“妈，妈，月亮升起来了!”
母亲也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黑黢黢的路：“你姥爷真是老得糊涂了，月亮怎么能照亮回家的路呢!”
虽然我不愿意，时间却在验证母亲的话。
姥爷像秋天地里的庄稼，一天比一天衰老下去;在最后的那些岁月里，姥爷已经出不了门，就像那只终日眯着眼蜷缩在炕沿上的老猫，长久地倚坐在窗前，身子像秋风里的高粱一样微微摇晃着;只有我们趴在他耳边大声呼唤的时候，才会睁开眼点点头，或答应几声。
姥爷门前那棵枣树，年年枣儿红了又落，树下却再也不见了那对佝偻的背影;多年后，树下的人独对满院葱茏，怅然低头，风吹落一地青涩的小枣无人来拾。——院子的主人去世后，这座院子就空了。
姥爷去世那年，我远在千里之外，没来得及见最后一面。
记忆中的小厨房已倒塌了半边，正房的门窗也满目斑驳，仿佛一堵横亘在记忆里的老墙。我迟疑片刻，还是伸手推开了那扇门。
屋子里黑魆魆的，一股寒湿之气扑面而来。我不禁打了个冷战，下意识地把头转向左边，那里是姥爷常坐着的地方，靠近火炉和窗口的炕沿，一抬头就能看到小院的门。
一缕阳光穿过灰蒙蒙的窗子，仿佛一支金色的手掌抚过那些老家具，斑驳的黑漆立柜、洋灰躺柜和黑釉大瓮，从积年的尘埃里勾勒出些许从前的样子。
那光线破开阴影，带着我缓慢下沉，一直沉入记忆遥不可及的水底。
在那积水的最深处，尘色如洗，老家具重新焕发出了光。就像有人在摇动一台老式放映机的手柄，一遍遍地调校散乱的焦距;更多的光从虚无中弥散出来。那光芒里，有细微的颗粒在闪烁飞舞，那些被时光浸没的细节，一点点被擦拭出来——那是银灰色的小闹钟，米黄色的老花镜和线装书，一尘不染的老旧被褥，还有炕沿上那个裹在黑布棉袄里的身影。有熟悉的气息在空气里流淌，那是晾在碗橱下的瓜，酒在瓦罐里的枣，还有混合在烟火气息里的一丝丝温暖。
那是照亮童年的光、筑起心灵的软、伸手就搂得住、够得到的温暖啊，却被一阵细碎的声响打断了。
记忆里的那些片段摇曳如风，零落如雨。我使劲闭了闭眼睛，转身出门，对空合指。屋前的枣树无辜地摇动着枝叶，刷啦啦作响。
今年夏天的那个早上，天还没亮，母亲就起来给我做饭。
父亲去世后，母亲除了帮我看孩子的那几年，一直独自在家守着老屋。而我也只是每年利用短暂的休假回来住几天。
提着鼓鼓囊囊的行李走出家门的时候，母亲赶出来，把一包零食塞在手里，说是路上吃。瞬间有许多话涌到嘴边，最后只是低头抱了抱母亲的肩膀。“保重身体，有空我会回来的。”
我感觉到母亲的身子在臂弯里瘦弱而矮小，一低头，满头白发就在眼前颤动，在晨曦中发着丝丝银光。
母亲眯了眯眼，她挺起腰摆摆手，那股倔强劲儿就像风吹着门前灯笼里的铁丝架子。我返程的高铁票早已在网上订好，她不会像三十年前的姥爷一样，说什么等一会儿再走的糊涂话。
走到街口的时候，我再次回过头，看着站在小院门口的那个瘦小身影;忽然发现月亮还没有下去，淡淡的一弯挂在街角，天乌蓝乌蓝的。许多年前的那个傍晚，姥爷坐在窗前说的那句话突然在记忆中浮现，如一道闪电戳中了眼角。
那一瞬间，我恍然明白了姥爷走不出小屋后、终日枯坐在窗前遥望的心境。
从小识文断字、一辈子走南闯北的姥爷，临老怎么会糊涂了呢?他只是想我们再多陪他一会儿，他再多看我们一会儿。太阳落下去，还有月亮升起来;有亲人守望，再微弱的月光，也会照亮孩子们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