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读了余华老师的《这火是我哥哥放的》,用诙谐和放下的口吻写出来,余华老师总是把快乐留给自己,把悲伤留给读者。
我的童年是在医院里度过的。我的父亲是一位外科医生。与很多我的同龄人不一样,我和我哥哥没有拉着祖辈们的衣角长大,而是在医院里到处乱蹿。在医院游荡的时候,我和我的哥哥经常在手术室外活动,因为那里有一块很大的空地,阳光灿烂的时候总是晾满了床单,我们喜欢在床单之间奔跑,让潮湿的床单打在我们脸上。这也是我童年经常见到血的时候,我父亲每次从手术室出来时,身上都是血迹斑斑,即使是口罩和手术帽也都难以幸免。而且手术室的护士几乎每天都会从里面提出一桶血肉模糊的东西,将它们倒进不远处的厕所里。
有一次我们偷了手术室的记事本,那是一本硬皮的记事本,我们并不知道它的重要,只是因为喜欢它坚硬的封皮,就据为己有。那时候的人生阅历已经让我们明白不能将它拿回家,于是我们在手术室外撬开了一块铺地砖,将记事本藏在了下面。结果引起了手术室一片混乱,他们在一夜之间失去了一年的记录,有几天他们翻箱倒柜地寻找,我哥哥也加入了进去,装模作样地和他们一起寻找。我哥哥积极的表现毫无用处,当他们意识到无法找回记事本时,就自然地怀疑起整日在那里游手好闲的我们。于是审问开始了,他们先从我哥哥那里下手,我哥哥那时候已经知道问题有多么严重了,所以他坚决否认,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接下来就轮到我了,他们叫来了我们的母亲,让她坐在我的身边,手术室的护士长说几句话就会去看我的母亲,我母亲也就跟着她的意思说。有几次我差点要招供了,因为那个平时很少理睬我们的护士长把我捧上了天,她说我聪明、懂事、听话、好看,凡是她想起来的赞美之词全部用上了,我从来没有一下子听到这么多甜蜜的恭维,我被感动得眼泪汪汪,而且我母亲的神态似乎也在鼓励我说出真相。如果不是我哥哥站在一旁凶狠地看着我,我肯定抵挡不住了,我实在是害怕我哥哥对我秋后算账。
后来,他们很快忘记了那个记事本,就是我们这两个主谋也忘记了它,我想它很可能在那块正方的地砖下面腐烂了,融入到泥土之中。当那个护士长无可奈何地站起来时,我看到自己的母亲松了一口气,这情景时隔三十多年以后,依然不时栩栩如生地在我眼前浮现出来。
另一件事我也记忆犹新。“文革”开始后,手术室外面的空地上搭起了一个礼堂一样大的草棚,医院所有的批斗会都在草棚里进行。有一天,我和哥哥在草棚旁玩消防队救火的游戏,我哥哥划一根火柴点燃草棚的稻草,我立刻用尿将火冲灭。可是我们忘记了自己的尿无法和消防队的水笼头相比,它可以源源不断,而我们的尿却无法接二连三。当我哥哥第二次将草棚点燃,吼叫着让我快撒尿时,我只能对他苦笑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当火势熊熊而起时,我哥哥拔腿就跑,我却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我看着医院里的人纷纷跑了出来,我父亲提着一桶水冲在最前面,我立刻跑过去对我父亲说:这火是我哥哥放的。我意思是想说这火不是我放的,我的声音十分响亮,在场的人都听到了。当时我父亲只是嗯了一声,随后就从我身旁跑了过去。后来我才知道当初的那句话对我父亲意味着什幺,那时候他正在被批斗,好不容易遇上一个救火当英雄的机会,结果一个混小子迎上去拦住他,说了这么一句足可以使他萌生死意的话。
我母亲将我和我哥哥寄住到他们的一位同事家中,我们在别人的家中生活了近一个月。这期间我父亲历尽磨难,就是在城里电影院开的批斗会上,他不知道痛哭流涕了多少次,他像祥林嫂似的不断表白自己,希望别人能够相信他,我们放的那把火不是他指使的。
一个月以后,母亲将我们带回家。一进家门,我们看到父亲穿着衣服躺在床上,母亲让我们坐在自己床上,然后走过去对父亲说:他们来了。我父亲答应了一声后,坐起来,下了床,他提着一把扫帚走到我们面前,先让我哥哥脱了裤子扑在床上,然后是我。我父亲用扫把将我们的屁股揍得像天上的彩虹一样五颜六色,使我们很长时间都没法在椅子上坐下来。从此,我和我哥哥名声显赫起来,县城里几乎所有的孩子都知道向阳弄里住着两个纵火犯。而且我们的形象上了大字报,以此告诫孩子们不要玩火。我看到过大字报上的漫画,我知道那个年龄小的就是我,我被画得极其丑陋,当时我不知道漫画和真人不一样,我以为自己真的就是那么一副嘴脸,使我在很长时间里都深感自卑。
上小学以后,我们家搬进了医院的宿舍楼,宿舍就建在我们的纵火之地,当时手术室已经搬走,原先的平房改成了医院总务处和供血室。
长大成人以后,我读到过很多回忆录,这让我时常回忆起我的童年。我全部的童年都在医院里,我感到医院养育和教导了我,如今,那座医院也已经面目全非,我的童年也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