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父亲太陌生了"。前一阵我写了几段关于母亲的文字,细心的朋友问我:"为什么从没见你提到你的父亲"?我就是这样回答的。
和人聊家常总会聊到父亲这个话题,当我回答父亲已经过世时,会有人顺口:哦。尔后再关心地问:去世几年啦?我总是不加思索,脱口而出:已经过去多少多少年了。我这么快回答,并非我对父亲的去世记得特别清楚,恰恰相反,对父亲的去世我毫无印象可言,仅仅是因为我的降生和我父亲去世是同一年而已。我生于1957年4月,父亲亡于1957年9月。
母亲对社会的剧变,生活的压力,工作的逆境等等从不抱怨,只会在心情非常不好时偶然抱怨几句,不外乎就是我父亲一撒手把培养7个未成年子女的责任突然交到了她一个女人手上,那年她才36岁。所以乖巧的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从不主动谈及父亲,生怕母亲不高兴,哪怕是我们再想知道父亲的点点滴滴。
记得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矮矮的钱老师布置一篇课外作文,题目是"我的父亲",我真不知怎么写,回家问大姐,大姐让我和钱老师讲,这个作文我们不写了。到学校怯怯地跟钱老师说,钱老师居然爽爽地就同意了。后来才知道,钱老师家里是宜兴的教育世家,和我爷爷,外公等都是同业中人,钱老师还曾是母亲的同事,对我家的情况是了如指掌。
我对父亲知晓的一鳞半爪,来源于两个方面:一是母亲偶尔谈及或在几次抱怨之中倍觉苦楚需要释放时的"泄露";二是父亲的同学朋友学生来家拜访母亲时的对话我有所耳闻。这些片言只语,再加上一顶满橱的外文书,一大盒克罗米的绘图工具,几把计算尺,一叠有水印"usa"的信笺纸和一个紫砂笔筒等等,大概就是我对父亲认知的全部。
爷爷和外公应该是熟识人。爷爷曾是宜兴蜀山东坡小学的校长,外公是蜀山双庙头人,曾任南通中学校长,宜兴精一中学校董会主席等。父亲在抗战前考上浙江大学化学系,一年后发现有色盲即辞学,而后考入上海交通大学读土木工程,其逢抗战爆发。是时,母亲因战乱中断苏州女师学业,听我外公安排,一大家子人住进上海法租界,今长乐路邮电医院内的一栋房子。期间,母亲经常被其舅舅潘梓年、潘汉年、潘企之(即潘惠年)"利用",以其小姑娘身份,作掩护、传情报。父亲思想活跃,上海交大毕业后与宜兴老乡蒋锡金(即锡金,左翼诗人,解放后在吉林大学工作)、高中同学张心宜(即张佩珍,中共地下党员,解放后在江南造船厂和上海造船局工作)来往密切,经常参与左翼活动,常涉文演与创作(关于这点,我80年代读吉林大型文学月刊《新苑》所刋登锡金(蒋锡金)所写回忆录得知一二)。而邮电医院那栋房子,也就成为他们活动的据点。一来二去,父亲和母亲便扯上了姻缘这根线。
抗战胜利后,一直没有稳定收入的父亲和一直有父亲(我外公)宠养的母亲已经有了我大哥和大姐,终究要有自己的生活,于是便回到老家宜兴。
宜兴是个小地方,根本用不着像父亲那样上海交大土木工程毕业的人,当教师才是在宜兴这个尊师重教地方的最佳选择。于是呢?于是就做了教书先生。
叔叔姑妈们都说我父亲是"天赋异禀",爷爷却说那是"恃才傲物"。有传言说,父亲"最佩服的是体育老师,标枪能投那么远",也传父亲有狂言,"上课除了体育,其他课程全都不在话下"。
可能父亲年少时在上海这个所谓的"自由世界"待长了,对时事敏感,反应强烈,言论偏激,再加上孤傲不羁的性格,在宜兴当教师的时段中,虽然总有学校慕名来请,可一二年之后总又不得不忍痛割爱。直到1956年,父亲应聘去了无锡一所比较有名的中专学校任教,时至1957年9月我出生刚满5个月就突然意外身亡。不难想像,当时的背景和家庭状况,谁也顾不及也没能力去解析父亲去世的真相。
对父亲的过去,哥哥姐姐们和我一样,知之甚少。大家都觉得应该在母亲有生之年从她口中"套"出点东西,可又不忍提及母亲不开心的话题,到现在尽是后悔。前几年族人推我二哥作主笔修宜兴路氏族谱,二哥专门去了无锡,也就是我父亲当年执教的那所中专学校一一现在已成为一所大学,想查阅父亲的档案,校方一口回绝,言年代久远,机构多变,档案遗失。我们想,当年那个中专一直是这个学校不断升格最后成为大学的主体,怎么就会是这样呢?疑问可以有,但我们只能接受这个结果,这也就意味着父亲过去的很多、很多的故事将永远尘封,对我们兄弟姐妹来说,可能是最大遗憾。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父亲在上海生活多年,还有点小资情调,在家里经济条件已经很困难的情况下,逢我出生百日,领全家照了个合家欢。这也是我辈家里唯一的一张全家照。
感谢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