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飞舞
迎面过来一个人。
我低头闪身,习惯性的动作,生病之后养成的。生病之后好多事都变了,我变得越来越安静,越来越小心翼翼。有人配合,有人不,比如现在。我闪开了,对方没有。走几次都不对,意识到对方是故意的,我抬起头,瞪大眼睛。只是一瞬间,我们一起喊出对方的名字。
他说,巧啊。
我说,巧。
他进两步,我退两步,这样我刚好可以倚在墙上。
他笑,我也笑,我们笑得像两个傻瓜。
他凌空出世,像个布袋和尚,一抖手,呼拉拉地掉出一大堆,时间、地点、人物、情节,连道具都有,抬脚就可以进去,再抬抬手,时间也回去了。我有些迷迷糊糊的,重逢是不是真的呢。他一样不知所措,身体转来转去的,手不离脑袋,眼睛忽上忽下,一头乌黑的头发仍然像刚刚割过的韭菜地。
他上学时是个人物,年年运动会,同学们扔衣服丢帽子嚎破嗓子砸碎桌子,个个鸡飞狗跳的都是因为他。但是,赛场上生龙活虎的他一旦进了教室就另当别论。上课铃一响,他就成了霜打的茄子。清醒的时候,也看不着他学习。不过,他不学习也不影响别人学习,顶多偷偷地给爱慕的女生传个小纸条什么的。
他写得一手好字,这得益于他的好学。听说他的字条里写的都是诗,字和诗相得益彰,这样的字条在学生时代相当有水平了。我也替他传过字条儿,传时特别想偷看那带着诗味儿的字条到底怎么写的,始终没敢。让人纳闷的,频繁向漂亮女生传纸条的他并没有得漂亮女生的青睐。大约是,那些漂亮女生嫌他做人太放肆了,睡觉就睡觉吧,打呼噜也不算什么,最让人脸红的,是弄个有伤大雅的响声出来。
课堂有时候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他的天然之声无异于六月天的响雷。同学们笑,老师替他开脱,不怪不怪,谁都有情不自禁的时候。我也觉得,瑕不掩瑜,放屁是跟品质好坏不挂边的事。至于那些常常石沉大海的纸条,我认为是传递的方向出了问题,课桌到底不比床,迷迷糊糊地睡去又醒来的,而到处花团锦簇,看花了眼未可知。
毕业前,他也把纸条传给了我。纸条是在文具盒里发现的,我担心有人发现文具盒里的秘密,整整一天,任何人任意一点风吹草动都让我坐立不安。
他的字条一目了然,没有传说中的诗,不像小说里描述的那样,声情并茂,情深义重,但是字好。单从书法的角度看,无可挑剔。
我不清楚,他为什么会把字条传给我。班级骑自行车郊游,我不会骑。幸好,老师说了,会骑车子的男生带着不会骑车子的女生,全班都去,一个也不能少。老师还说,一生当中这样的机会难得,能去的都要去。算是任务吧,他站在了我的身边。要去的地方离小镇二十多里路,他有力气,骑上自行车像上了赛场,上坡不减速,下坡飞起来。他不怕,我怕,怕一不小心,就被甩进山沟里。
每次上车之前,他会砰砰地拍着车座子,声若洪钟,来吧,尽管放一百个心。我没有一百个心,一百个的担心却有。看着他的汗水像雨一样,我内心小小的波动是觉得他像个英雄。毕竟,全班那么多的男生,愿意站在我身边的只有他一个。但是,我没有当面说出来,这是我一直非常后悔的一件事。有时,心意就是个葫芦,打开了才知道里边装着什么。
感觉粗枝大叶的他好像并不介意我怎么想的,如果不是字条上白纸黑字地写着名字,我会怀疑投送的方向出了问题。有一点我还是满意的,他选的地点诗意,依山傍水,绿树成荫。后来我常想,那么好的地方真的将我们放进去应该不会大煞风景的,为什么不去呢。
因为我没有赴约,隔了几天,他来找我。我们在家里新落成的房子里说话。房子没有完工,没窗户没门,杂物堆得乱七八糟。他背着手,动作夸张地在石头瓦块间跳来跳去,让我想起鲤鱼跳龙门,觉得他也是有理想的。
我们嘻嘻哈哈,话题也是东拉西扯,谁也不提字条的事。我不提,他也不提。时值盛夏,蝴蝶从窗口飞进来飞出去,一只两只三五只,使得时刻可能冷场的见面变得热闹非凡。结果,我们看蝴蝶的时间比看对方的时间长。
他离开时,表情突然变得严肃,专注地看着我,声音沙哑,说他比较失落,毕业了,大家说散就散了。倒是我,表情来及转换就见识了不一样的他。我们站得近,听得见他的呼吸。我没有看他的眼睛,我以为男生是不会流泪的。他走了,走得街角只剩下背影时,我突然伤心。说不定,他的眼睛里真的盛满水晶一样的东西。我意识到,我们都是多情的人。
那张字条后来找不到了,我多次想过那张字条的下落,努力回忆。我一定是想过要保存那张字条的,只是想不出来有什么秘密的地方可以收藏它,便索性撕掉了。说不定,那些撕碎的纸屑,变成了蝴蝶,在那日的黄昏中,在我们中间飞舞,久久不肯离去。
之后的几年,新年都会收到他的贺卡,地址变幻不定。他的字越发得漂亮,越来越像飞舞的蝴蝶。我也将字写得像花,字里行字充满青春期的天高地厚。
现在,他突然冒出来,彼此惊觉,时间都去哪儿了。回忆像一张弥天的大网,我们一起捕捞曾经排列在一张点名薄上的人,那些渐行渐远的熟悉面孔,声音,温度。
他说着说着,突然说,该走了。
我说,走吧。说着的时候,我望着他即将离开的方向,有些恍惚。他会去哪儿呢,有一处是肯定的了,他不会去学校了,他不会我也不会了,我们所有离开那里的人都不会了。学校还在那个地方,一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教室也在,老师也在,老师除了比从前老了,还是我们的老师。
我说,再见了。
他伸手,我也伸手,伸出来就后悔了。他的手宽大有力,我的手细小瘦弱,疼痛的骨节在挤压间轰然作响。
他放手,一步,两步,三步。他就这样走出去了多好呢。可是,他突然转身,你真的过得好吗。
我快笑。快走吧,我好着呢。
他倒退着,点头,目光划出一道五彩缤纷的弧线,然后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医院的门在他的身后咣咣当当地开合,厚重的门帘掀起来又垂下去,直到密实地挡住视线。
我盯着他离开的地方,心绪难平。能送一送他多好,和他一起掀开门帘,再看着他走下台阶,再目送他从医院的大门口消失,用不了多长时间,一两分钟,长一点也没有关系,我有时间。可是,我动不了,僵硬的身体像种子一样落地生根,如果我们的谈话仍在继续,我有望长成一棵树,从此留在那个地方。这一幕和多年前那一幕相似,只是剧情跌宕唯美了,加上我更加炉火纯青的表演功夫。
走廊里的人来来回回,没有人注意我的存在。我试着挪动身体,我需要将自己放下来。
我看着离我两三米远的座椅。和他说话时,只要前行两三米,我们就可以坐下来。能坐下来多好,像坐在教室里,说着说着他有可能又迷糊了,继续想纸条的事,纸条传来传去的,说不定又会传给了我。
两三米,两三米是多远呢,两三年是多长呢,然后是三五年,或者更久一些,时间的前面和后面,永远都不知道会放进了什么,那么巧妙,未知,不能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