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是健康无恙,我的右腿要是并没使我不能动弹……我肯定不会产生写小说的念头”。这是阿尔贝托·莫拉维亚走上文坛的肇始。疾患能改变生活风格和感知方式。普鲁斯特、麦卡勒斯、桑塔格皆如此。这是“限制”带来的逼迫——头脑与观察要持续敏锐,生命能量要替代释放。莫拉维亚被骨结核折腾了近十年,青少年的他基本在卧床治疗中度过。这并不影响20世纪意大利文坛旗手的诞生。他有大把时光“接盘”前辈文豪的遗产,有足够耐心学习各种语言。疗养,总能给作家闲暇,去体验一种漫长,就像《追寻逝去的时光》抑或《魔山》。
意大利作家阿尔贝托·莫拉维亚(1907-1990)
早在16岁那年,莫拉维亚就开始酝酿小说《冷漠的人》,21岁写成。出道即巅峰,往往有后劲不足的隐忧,莫拉维亚却用高峰迭起,证明了创作的持久力。《罗马女人》《同流者》《鄙视》,几乎每部作品都是影视改编的经典。究其原因,在于他走出自己的路,既不同于批判现实主义传统和现代主义意识流,也不同于泛滥的新写实。他将心理分析的深度,建立于世情风俗、社会积弊与时代症候之上,如同亨利·詹姆斯配上半个梅里美。
在我看来,莫拉维亚扮演了一个重要链环。他上承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理小说优势,将其置于社会问题小说的地基上,开启存在主义文学的先声。《局外人》的冷漠疏离,《恶心》对外部世界的抗拒,在莫拉维亚那里早见开端。加缪对他的推崇,更像致敬:“我们的意大利朋友在今天的全部创作中,体现出一种豁达,一种由衷的热情,一种鲜明的朴实,这些是我们法国作品中所略微缺乏的。”
小说气压与氛围大师
莫拉维亚善于营造小说气压,如高压的控制与低压的涡旋。它造就氛围情绪先于事件冲突的总体风貌。《鄙视》写一对夫妻在情感认知上的矛盾,相当抽象隐在。里卡尔多认为妻子埃米丽亚不再爱自己。妻子一开始予以否认,最终直言她鄙视丈夫,但不说理由。这是指认与举证的冲突。如果借用“谁主张,谁举证”的法学原则,小说就是无解的。它引发文学信念的问题,即感受和语言,哪个才具首要性,我们应相信什么?其本质是对叙事可靠性的怀疑。
《鄙视》 莫拉维亚 著
丈夫既不能证实、又不可证伪的部分,正是小说核心。它恰好对应妻子的冷漠,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小说的走向形态靠推论假设推动,直到尾声才抛出鄙视的可能原由:妻子认为丈夫为了工作,有意向制片人献出自己——即使她当面出轨,也没有引发丈夫的反应。这种知识分子一无所用的自尊,神经衰弱的犹疑,反复摇摆的软弱,都可归纳为“不像男人”。妻子的这句论断,完全摧毁了丈夫的推演狡计,猜测辩解。
这个故事有何可写?它很容易陷于“七年之痒”的肤浅俗滥中。但作家却意在分析情感蚕食内耗的进程。小说文本就是在寻找、理解婚姻症候。无解的死结,只能靠情绪弥漫表达无声对抗。它依赖双重叙事,表现为对照与共时。唯有将两种生活并置,才能比对、勘察前后的身体意识和言语反应的变化。其功能是以过往的表象,参与现时感受,理解生活的此刻。而现实通常只会给人一种扁平的当下。丈夫对照过往柔情蜜意,才能体会情感的荒漠化与衰退感。它不经意就拼合了故事的正与反:相爱与鄙视,真实与做作,本色与虚假。
莫拉维亚甚至动用史诗《奥德赛》来附和这对当代夫妻,构成次生的“潜文本”。里卡尔多接手改编这部史诗剧本的活计。他像钱德勒一样骂骂咧咧干着编剧的活儿,又鄙视导演和制片人的庸俗理解。导演想改编成异域历险的奇幻大片,制片人要把《奥德赛》变为精神分析的家庭剧——珀涅罗珀没有爱情,只剩忠贞;奥德赛为逃避家庭,潜意识导致他路上受阻,难以归来。这刺中了里卡尔多与埃米丽亚无爱的婚姻关系。小说形成强烈的对峙,叙事靠争辩来实现。里卡尔多用远离现实的崇高感、抒情性,看待史诗与生活。显然,妻子和制片人就站在功利世俗的对立面。埃米丽亚车祸而亡,意味作家永远剥夺了里卡尔多辩驳说服妻子的机会。
作家将婚姻里的所有转折,都大为钝化,以至于很难找寻显在冲突与事件时刻。如素描的明暗交界线,绝非明确的线,而是转折的过渡面。小说情绪,也不是确定拐点,它依赖人物觉察验证,感受意识变化的区域。作家潜默地完成情感反转,就像优秀的歌手让人找不到换气点。他切中了生活实质——琐碎的沉积,感知的叠合,加上些错觉幻象,总让人一厢情愿。
“室内小说”与家庭剧
1929年,莫拉维亚的处女作《冷漠的人》奠定一种新布局。我想其奥秘是,以“家庭剧”形式写“室内小说”,同时深入社会心理与道德观察。如卡尔维诺所言,莫拉维亚“定期交出的作品中有我们这个时代时光流转间对道德所下的不同定义,与风俗、社会变动、大众思想指标息息相关。”《冷漠的人》以家庭透视意大利有产者阶层的道德荒原,社会心理的全面坍塌。小说结构高度戏剧化,从场景到时间皆是聚合:一个别墅之内的较短时长,没有枝节横生和繁杂人物。小说最初题名“五个人和两天”,“阿尔登一家及丽莎和梅卢迈奇”即说明如此。
它确立人物关系的几何形态:母亲和姐弟构成核心三角,代表侵入者的莱奥(母亲的情夫),充当闹剧的“干扰项”丽莎。莫拉维亚用莱奥牵引家庭的三角顶点,先占有母亲,后觊觎姐姐,与弟弟冲突。更戏剧的是,人物两两相关的大回环。丽莎是莱奥昔日未婚妻,母亲是莱奥现在的情人;姐姐为追求“新生活”委身莱奥,丽莎则引诱了弟弟。这种“转盘处理”暗示伦理的错位混乱,矛盾的牵拉叠加。
《冷漠的人》 莫拉维亚 著
莫拉维亚考验文学的道德,限度在哪里。《冷漠的人》让人想起《洛丽塔》,母亲的情夫,打着女儿的算盘。同时又兼具爱伦·坡和王尔德以象征去写腐坏与可鄙,如《厄舍府的崩塌》与《道连·格雷的画像》之结合。几乎每个室内布置,都指向精神隐喻。别墅的压抑窒息,家具摆设的庸俗老败,揭示出母亲的占有控制、虚伪浮华,以及丽莎故作天真的愚蠢、卖弄风情的放荡。这种寓心理分析于器物环境的写法,尤为精彩。
宁愿保持冷漠,也不装模作样,竟成为“很高的道德”。莫拉维亚呈现出言语和心理的极度“背离”:每句对白都言不由衷成了“反话”,压抑了截然相反的心脑意识。姐姐卡尔拉明知莱奥贪婪狡诈,是母亲的情人,还是献身于他。弟弟米凯莱既深感丽莎恶心庸俗,又怜悯地接受她的调情。这种悖反恰好说明冷漠的实质——没有意识,缺乏行动,放弃爱恨的能力。米凯莱像哈姆雷特的传人,迟迟不能复仇,买了枪却没上子弹,连莱奥的“皮毛也没碰到”。
心理分析与微分现实
现实主义,总有许多面相风貌。我们最乐道的是批判现实主义,如巴尔扎克宏观、外向的总体性批判——人间分析。我想与之对应的,则可称为心理现实主义,它聚焦微分、内向性的心灵实在,莫拉维亚即属此类。如果前者执着再现镜像中的世界,后者就意欲考量镜子本身。无论《鄙视》还是《冷漠的人》,都是对心灵本体的研究性写作。它带有实验气质,探索人物心理的限度临界、复杂结构。
《鄙视》有超时代的现实感,预见物质基础(房产、工作与收入)如何塑造了身体欲望,改造了两性关系。这种唯物,同时切中生存的疑难,鄙视文艺创作中“甜与爽”的庸俗泛滥。莫拉维亚写出被决定的压倒性,它是逆推而来的链条反应。主人公为赢得女人之爱需要房子,偿还贷款只能干厌恶的工作,受人驱使。作家近乎同时质疑了理想与现实的可靠。同样是“月亮和六便士”的主题,《鄙视》却写出反诗意、反幻象、反史诗的痛苦。
它让人想起“五四”以来新文学的关切,如鲁迅的《伤逝》与茅盾的《创造》。知识分子无法将思想上的自鸣得意,植入两性关系与家庭情感之上。这种无力感和优越感的反差,是启蒙的失意。《鄙视》一直在暗示妻子的阶层和打字员身份,属于文化不高的未开化。而奥德赛仿佛成了丈夫的自比,象征文明智识。这与茅盾写一个男人创造登对的“新女性”异曲同工。
卡尔拉和埃米丽亚或许属于同一类型——不明所以的混沌空洞。埃米丽亚离开丈夫并无去处,卡尔拉摆脱旧家也没有“新生活”,就像娜拉不知道出走后怎么办。莫拉维亚不能给出回答,他自己就是布尔乔亚的一员,并不想反对什么。他只是“和盘托出一个布尔乔亚家庭的真相,如实描绘每个人的所作所为和心理状态”,“我只想脱离——哪怕只是暂时脱离——那个令人窒息的氛围和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