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有一次翻看一本线装书,看里面的画儿,画的是一些妖魔鬼怪。我翻着翻着,翻出一只小虫子。
书里住着小虫子,这是很新奇的事情。我没见过这种虫子,它的身体细长、扁平,仔细看,身上还有灰色的细鳞。它长得很像一条小鱼。不同的是,它头上有长长的触须,尾巴上有两条长长的尾须,八字形地分列两侧。中间还有一条更长的尾须。
见我一直盯住它,它既不跑,也不叫(后来我知道它不会叫)。它不停地摆动着尾须,很警觉的样子。我和它对看了几秒钟,心中一直盘算着怎么捉住它。
我不能离开它,我怕一走动,会惊跑了它。可是我身边没一件可以捉住它的工具。
我轻轻地转一转头,看周围有没可以扣住它的东西。看来看去,只看到一只茶杯。用这么干净的茶杯去扣一只虫子,不合适。可是那书虫又摆动起头上的触须了,这显然是要逃跑了。我顾不了那么多了,轻悄悄地拿起茶杯,向它扣下去。也许我的速度太快,杯子没到,风先到了,就把它吓跑了。我看见它脱落的尾毛了留下来,它却逃脱得无影无踪。
从那以后,我读过许多新书旧书,但一次也没再见到书虫。也许是在书中认识的书虫,所以对它的印象一直不坏,总是想着它朝朝夕夕与书相伴,好像品位也高了些。
二
在见不到书虫的日子里,我还是常常寻找它的踪迹。
读书时,也愿意留心关于书虫的知识。知道它有许多俗名,比如:蠹鱼、白鱼、壁鱼、衣鱼、衣虫、册虾……都是很有趣的。
我最喜欢的还是“书虫”,这名字高雅。所以后来把爱读书的人,都称作“书虫”,于戏谑中,又有几分雅趣。
后来我还知道,书虫在地球上已经存活了约三亿年了。这一发现,让我立刻就想到,啊,书虫比书还古老呢,它很早很早就亲近书了。这是一些嗜书如命的虫子。还有,它屁股上的尾须,是有神经感应的,是感觉器官,可以把获得的信息传送到脑部,以便脑袋下达行动指令。还有,它从远古时代开始,就只知道爬行,一直爬行到今天。它从来没想过跳,没想过飞。所以,它没有弹跳的腿,没有飞翔的翅膀。因为它们一直与书亲近,过的是“坐拥书城”的生活……唉,我知道我渐渐进入了幻想境界,在编织着一篇关于书虫的童话了。
三
记得五十多年前,在一家旧书店里,我买到一本旧书《木偶戏》。这是著名作家G先生1945年由改进出版社出版的一本童话诗集。封面极简单,除了书名,作者和出版社之外,几乎没有任何装饰。内文的纸张也很差,就是那种浅黄色的草纸。但我还是买下了这本书。因为我想起诗人S先生多次和我谈起这本书,不仅是他喜欢的诗集,也是对他的创作深有影响的书。
回到家里,在灯下,我再次翻阅这本书时,发现了书中夹带着一只书虫。当然,这是一只早已死去的书虫。再读那些诗行,又发现有的字已被书虫咬噬成了洞洞,读那美丽的诗行,竟成了残缺不全的句子:你说〇是吗,/该打手心〇〇下呵,对那些演木偶戏的人!/把它〇从半腰〇折起来,/(让脚和〇碰〇一起,〇通通塞〇木箱里……)
还有“后记”里的几句话。也残缺不全了:这本小〇,我在〇念着N的心情下写成的。对于我〇己,上面一句〇便可说〇了一切的。
还有其他页上,也有这样的洞洞。我读着,猜着。猜不出,读不懂,反而觉得更有趣了。
我又翻到那夹着干瘪的书虫的一页:那书虫长得真像一条小小的鱼。这时候,我非但没生书虫的气,反而生发出许多幻想:当年这只书虫是怎么钻进这本书的?又是怎么“读”这些诗的?因为读懂了(也许是因为读不懂)所以就把一些字吃进肚子里。
后来,我见到了诗友S先生,就把这本被书虫咬噬过的《木偶戏》送给了他。
他如获至宝,高兴得不断地摩挲着书页。我遗憾地告诉他:“可惜有几页被书虫吃掉了几个字。”
他翻到那几页,慢慢吟诵着,很流畅地把那几个缺失的字都补充了出来,可见他对这本书爱之深切,读之入心。
至于那几个被书虫咬噬的洞,他非但不嫌弃,反而认为那是连书虫都喜欢读的一本书。(金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