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周梦蝶
典出《庄子·齐物论》,是庄子讲述的一个梦中变蝴蝶,醒来后找不到自己身份的寓言故事。
这么简单的一个故事,硬是让人放不下心:
人活几十年,弄不清自己的目的,弄不清自己的命运,弄不清自己的来历也弄不清自己的归宿,最后,连自己到底是个啥也不可能绝对地弄明晰,这是一种悲哀吗?这是一种糊涂吗?这是一种愚蠢吗?抑或,这正是生命的妙不可言——人生的趣味与滋味呢?
一个后现代凄美的命题
庄生化蝶,或者说庄周梦蝶,是《庄子》里最流行、最脍炙人口的一个故事。
在文学和艺术的领域,通常将“庄周梦蝶 ”叫作《蝴蝶梦》。这《蝴蝶梦》还很通俗,台湾关于包公的电视连续剧主题曲就叫《新鸳鸯蝴蝶梦》。但是《蝴蝶梦》最早是从庄子那儿来的,《庄子》的《齐物论》最后结束的时候,就有短短的几句话: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庄子这几句话说的什么意思呢?意思就是:过去庄周梦见自己变成蝴蝶,很生动逼真的一只蝴蝶,他感到多么愉快和惬意啊!他不知道自己原本是庄周。突然间醒过来,惊惶不定之间方知原来是我庄周。不知是庄周梦中变成蝴蝶呢,还是蝴蝶梦见自己变成庄周呢?庄周与蝴蝶那必定是有区别的。这就叫作物我的交合与变化。
这个故事太迷人了,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好的故事,怎么能有这种想象力呢!我在幼年时候,读到这一段,我的感觉是“惊艳 ”二字,它比此后亲眼见到玛丽莲·梦露或者章子怡并得到了她们的签名还激动人心,如同电击,如同与人生智慧与人生滋味的初吻。哪怕庄子一辈子只想出来这样一个故事,他活得也太值了!亲爱的读者,咱们一辈子活五六十年也好,八九十年也好,让咱们想出一个漂亮而又动人的故事吧,每人只想一个,咱们中国就是世界上最具有美丽故事的国家啦!
庄周梦见自个儿变成了一只蝴蝶在那儿。但是最妙的是说,究竟是庄周在梦中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梦见自己变成庄周了呢?我压根儿就是一只蝴蝶,现在变成庄周了,在这儿和诸子百家研讨哲学、研讨政治,又和惠子辩论,还讲故事。这问题提得太怪了、太神奇了,而且提得有点儿悲哀。
一个人活了半天弄不清自己是谁,弄不清什么是梦什么是真实的人生。佛典中有一句偈:“南柯一梦属黄粱,一梦黄粱饭未尝。”说是有位秀才进京赶考,经过几个月,有一次住在一家旅店,请店家帮他准备一碗黄粱饭充饥。等待饭熟的时间,秀才睡着了,做了一个挺热闹挺复杂的梦。梦醒了,原来一切都是一场空。
在《齐物论》的前面,庄子已经在不断地说这个问题。他说你说了很多话、做了很多事,很可能你是在那儿做梦呢。那么我说你做梦,很可能是我也在做梦,是梦中才有梦,你那儿做梦碰见我了,结果我这儿也做梦遇见你了。梦中还有梦。究竟什么是梦?什么不是梦?什么是梦的主体?什么是梦的一种表象?这没准。只有大觉才明白大梦,你梦得太深太厉害了,你得有大的觉醒,一次根本的觉醒,你才明白,原来一直是在那儿做梦呢。可是如果你没有大觉呢?就是我说的你是在做梦,我也是在做梦。这有一点消极,还有一点悲凉,因为一个人他没有把握自己的身份是什么、本质是什么,他没有把握绝对地说这个就是梦,这个就是真实。甚至在思想主题与《庄子》并无多少共同之处的《三国演义》里,刘备三顾茅庐,诸葛亮午睡一醒,吟诵的诗头两句也是:“大梦谁先觉?醒来我自知。”也是这股子味道。
悲哀!悲哀之外,还有几分凄凉。因为它碰到了一个问题,一个很大的问题,是一个现代乃至于后现代的哲学家最喜欢讨论的问题,就是人的本质是什么,人的身份是什么。庄子原来写这一段的时候,他是说梦与非梦之间并没有严格的界限。所以“齐物 ”就是梦与非梦之间也可以齐,你也可以是在做梦,也可以是真事,真事等到一切都过去以后也不过是一场春梦。你有些梦最后变成了现实也就成了真实,这样,对于各种争执,不要过于认真。他只是这个意思。
但这样辩证的问题,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至少两大难得难解的问题。
一个是关于起源与归宿,世界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生命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你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另一个麻烦的问题是物、外物、外界、世界与我、自我、主体的我的关系。
何谓我?何谓物?何谓主观世界,何谓客观世界?何谓物我之辨?何谓役于物(被外物所役使,我因外物在,则失去了自主性、失去了自由与主动)?
这两个令人“脑仁儿疼 ”的问题结合起来,脑仁儿就得四倍疼痛了。
许多人在成长的过程中发现自己丢失了自己。比如说有人记忆力差,只记得七八岁时的事,那么七岁与八岁以前,他老兄到底是在何处呢?七八岁时产生的自我意识,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如果说它是从物质、肉体上出来的,那么普天之下,各种人的、动物的、昆虫的身体多了去了,怎么偏偏出来一个身体构成了你的自我感觉,为之疼痛,为之饥饿,为之忧愁,为之感受得到千滋百味儿呢?有人记忆力好,能记得某些两三岁的事,那么两三岁以前呢?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我什么时候、为什么会感受到、知晓到我与物的区别?我是怎样地感知到我与物的区别的?我与物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是君臣关系?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限制与被限制、反限制的关系?是相融合相知相利相补相悦的关系?是清晰的、明白的还是糊里糊涂想下去只能自我折磨的混账关系?
庄子一个不小心,在两千多年前触碰了一个后现代的大问题,关乎我们身份的追问。后现代它由于全球化,产生了被化掉者找不到自己的问题。你化成人家(发达地域)的一员了,改变了你的生活方式与文化属性了,在便于化中被化掉了化没了,不就是失去了自己了吗?由于全球化,大家交流得很多,这样一来,一种强势的文明、一种强势的价值观念、一种强势的哲学观念甚至一种强势的语言很快地就征服了大家。
比如英语是现在世界上强势的语言,你会英语有很多很多的方便,尤其对于有些比较小的民族,人数也比较少,它的语言缺少这些表达现代观念的词汇。所以最后就变成有这样一批人,他说的是英语,他接受的价值观念是最强势的价值观念。最后找不着自个儿了,我不像英国人,也不像美国人;我不像欧罗巴,也不像美利坚,所以他就产生了一个问题,我究竟是谁?我的自我意识应该是什么自我意识?你要简单地说,很容易。打你一下你疼吗?疼,就说明你有自我意识。谁饿了谁自个儿知道,这都是自我意识。但是人还有一个自我意识,就是他要对自己本身有所思考、有所反思,他不但要反思反观自己的身体,还要反思反观自己的灵魂:追求、信仰、怀疑、困惑、情绪、感受。还要识别自己的文化源流、文化归属。尤其还有激动人心而又混沌无解的生死问题。生之前,何为我?死之后,我为何?如果无能变成有,而有也能变成无,那么此有与彼有之间,生命与生命之间有什么相通之理相通之处?
所以,庄生在两千数百年前,就提出了一个问题,
就是一个独立的人,他的身份是什么,他的实质是什么,他是从哪儿来的,他到哪儿去,他和梦的关系是什么,真实和梦的关系究竟是什么,这是一个问题。
这个庄周梦蝶的故事带来了很多很多的思想,这个思想里头有梦与现实之间的区别;有对人生如梦的这样一种感叹;有对自我身份的一个追问;有对人的社会命运的慨叹。
其实世界万物远远不只是彼此、物我、是非、有无、难易、长短、高下、音声、前后两组概念、两分天下。对于世界来说,毋宁说是彼中有此,彼中有彼,此中有彼,此中又有此。例如国家利益中有所谓核心利益一说,那就是此中之此。与大多数国家针锋相对的力量中有极端主义、分裂主义与恐怖主义,那可说是彼中之彼。同样的对立面中又有鸽派,温和派,相对能以谈判、以对话来沟通与和解的一派势力,可以说是彼中之此。今天的温和派势力,由于价值体系或利益关系的冲突,终于无法避免一些根本性的矛盾冲突,最终变成了强硬派,此中又有了彼。而且,世界上永远会有大量的中间力量、中性现象的存在。非此非彼者有之,亦此亦彼者有之,此而后彼者有之,彼而后此者有之。彼此彼此,此彼此彼,彼彼此此,此此彼彼,可能是绕口令,可能是糊涂账,可能是本无区别,可能是天晓得,更可能是大量的叫作无声的大多数。但是琢磨出这个“彼出于是,是亦因彼 ”,即由于把自己看作此,才会把对方看作彼;反之,由于有了对于彼的定位,由于假定对方是与己对立或对应的彼方,才更明确了自身的此方性质,才更要巩固自己人、骨干、铁杆、盟友的团结凝固。
这样的琢磨很令人得趣,令人如发现了新大陆。由于人们喜欢或习惯于人分彼此,物分你我,言分是非,利分得失,品分长短。人们、族群、地域、侯国就是这样越来越拉开了距离的,世界就是这样日益走向隔膜、分裂和敌对的。对于庄子老子来说,一念之差,在应该齐而平之的万物万事上,偏偏热衷于争拗与分别,人类为自身找了多少麻烦痛苦纷争与自取灭亡!
当然,《庄子》的蝴蝶与庄周之辨并不是要认真进行下去的,这一点他与全球化中的身份危机、认同危机论者完全不同,庄子恰恰反对的是执着于自己的某一个侧面。蝴蝶就是庄周,庄周就是蝴蝶,从一个角度看,你是我的对立面,从另一个角度看,你是我的另一个存在方式与必要的补充。梦就是人生,人生就是梦。生就是死的开始,死就是生的完满。准确就是偏离的开始,偏离就是准确地发挥与移动。我就是物,主观就是客观世界的观照与反映,物就是我,客观世界就是我的平台与依据。昨天就是今天,昨天的弄好,今天仍然留存着痕迹与影响。今天就是昨天,今天的一切就是昨天的一切的事出有因的发展变化……
如此这般,庄子的另一个成语出现了:“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 ”,这也有趣,上面说的是《庄子》原文,而后人们改了一下顺序,至今流行的成语是:“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 ”。
在外国也有类似的故事,因为外国人也很喜欢研究这个,我究竟是谁,我是一个人,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是一个男人,这个男人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是一个华人,我是中国人,这个中国人、华人究竟是什么意思。外国人也很喜欢研究这个东西,但是外国人研究这个和中国人心理结构有很大的区别。庄子这个梦中变为蝴蝶给人的印象很美、很优美,有几分迷惘、几分凄凉、几分对人生的意义把握不住的味道,所以李商隐的诗里说他是“庄生晓梦迷蝴蝶 ”是“只是当时已惘然 ”,他是一种惘然的心情。
外国人呢,写一个人睡了一觉,发现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了,这样类似的故事当然有很多,但是最突出的是卡夫卡的《变形记》。卡夫卡的《变形记》中主要的角色叫格里高·萨姆莎。一觉醒来,他发现自己在床上变成了一个大跳蚤,后背成了硬壳,肚皮棕色,硬邦邦的,还分割成许多小块,就跟那种大昆虫似的。这写得非常恶心,它的身体尤其是肚子它能曲折,也能够变形。这个真是让人听着生理上就有一种麻麻痒痒的难受感觉。然后卡夫卡写他的肚皮什么样、小腿什么样、身上的颜色什么样。这个和我们前面所说的对自己身份的追问有关,但是又不完全是一致的。他这个和对自己命运的大起大落感到不理解也有关,但是他又不完全是一个对自己命运的追问。
类似的这种故事没有卡夫卡写得这么刺激,这么过分。但是在其他许多作家的笔下也都有,最有名的就是契诃夫的《套中人》。他写一个人像一个套中人一样,即使是大晴天出门,也要穿着雨衣打着伞,他吓得不得了,他从来不敢放心大胆地过一天。这里实际上带有一种非常严肃的社会批判性质,是说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那个欧洲密云不雨,战争的风暴即将开始的时候,人们的那种压抑感,那种不自由的感觉,那种自己对自己的生活感到厌恶,对自己的生活感到绝望的那样一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