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在工地上班,和农民工兄弟同吃同住,只不过我们工程师、管理人员的板房好一点,有空调,有独立单间。
我那时候年轻,晚上贪玩游戏,睡得晚,早上起不来,然后五六点钟的时候,宿舍门被砰砰砰敲到爆炸,跟我关系最好的小包工头扯着脖子大喊:“申工,龟儿子,起来看图纸了,你看这个梁搭不上去……”
我揉着眼睛跳起来大骂:“龟儿子,起来这么早干嘛?”他骂到:“个斑马,我们是按工时计算工资的,不早起多干点,喝西北风?哪像你们,坐着躺着都能开工资。”
我们有时候也去农民工兄弟的宿舍转转,看看有没有安全隐患。讲实话,我们这种刚毕业的大学生,进了人家宿舍,还挺害羞,因为无产阶级兄弟就是纯朴、阳刚、坦坦荡荡……很多大兄弟老师傅,都是穿着一条裤衩,到处晃悠,甚至还有一丝不挂的暴露狂……更糟糕的是,有位大兄弟,还带着老婆孩子,住在男人成堆的宿舍里。
他们的床前搭了个帘子,也没遮严实,女人就坐在里头敞着胸怀给孩子喂奶,其他人走来走去,熟视无睹。就一位老师傅找我,说能不能给人家一家换个单间……我还真没这个权限。
工地这种地方,对于普通人来说,很危险,一个从未去过工地的人,只需随便走走,就有可能被钢筋擦到脑袋,被钉子扎穿脚底板……我第一次实习的时候,就被一根钉子扎穿了脚底板,连着一块木板、连着我的鞋,疼得单腿直跳脚……
跟我最熟的小包工头跑来,说申工,这玩意儿有铁锈,危险,我帮你把毒排出来……他给我拔下钉子,然后操起他的拖鞋,在我脚底板上狂拍……哎,就像印度警察打人脚底板一样,说要把“毒血”逼出来,这狗日的,打的我脚底板血肉模糊,血溅了一地……我一直怀疑这狗东西报复我,说来奇怪,第二天,我脚就不肿不疼了。
我寻思着,这都是他们在工地上摸爬滚打出来的生存经验,他们很多人被钉子扎了也不舍得去打破伤风,就用这个方法处理。
后来有一天,小工头自己的手被木工的切割机伤了,掉了半根手指,吓得我们脸色都变了,他捡起手指,揣在口袋里,和我们一起去了医院,医生说,缝合手指要六万……小工头一言不发,转头和我们说:“手指我不要了,你们公司赔我三万吧……”
然后就这么解决了……当然,我见过更夸张的事情,一个工人被混凝土泵车碾过了双腿,他和哥哥商量后,不在大城市治,让公司赔了他十万,直接回家了……
农民工兄弟们什么都好,就是容易抱团斗殴,容易火气上头,抄家伙就打起来,特别是来自一个地方的老乡们聚在一起,更容易一致对外,组织性极强。有一回,我们安全员同志在工地巡视,看到一个农民工大哥没戴安全帽,就喊道:“XXX,又不戴安全帽,罚你款哦!”结果一群工人师傅冲出来,挥舞着钢筋木棍,大骂:“又罚款?罚你先人板板……”吓得安全员大哥如飞而逃……
跟我关系不错的那个小工头非常努力,他读过初中,看得懂图纸,能做简单的测量放线,其他泥瓦匠、木匠的手艺也懂,虽然自己从老家山里带了几个工人,但一般情况下自己也是要上阵干活的。
只不过,他带来的兄弟们往往攒不下钱来,因为隔着一条破烂的老街,就是个停车场,里面有KTV,洗浴中心……进去一晚上,这个月就不剩下多少钱了。当时正值房地产、基建一片红火的时候,建筑工人的收入不低,但工地上一位老前辈告诉我,许多人又赌又嫖,恶习不改,本来能赚十万八万的,结果到了年底,只能拿两三万回家,干的时间短的,只拿到几千块,给上大学的孩子交学费都不够。
那个洗浴中心,在半山腰,再往上走,是个“XX山派出所”,我路过派出所门口去上班的时候,经常看到几个只穿细吊带短裤的妹子,二十多岁的年纪,露着大白腿,被手铐拷在小小派出所的窗户栅栏上,晒着毒太阳示众……
我卖萌装纯问警察同志:“这是啥人”?那个警察眼睛一瞪:“她们是坏人,不要和坏人说话……”
那条“街”,就是一片一片大大小小的工地组成的,两边有很多小商贩,用空心砖、泡沫混凝土块搭成一个个窝棚,卖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几块钱的衣服、棉被、凉席,十几块钱的电风扇,几百块钱的电视机和“天线锅子”,各种二手山寨手机、盗版游戏光碟、电影光碟……
虽然“大街”上日常污水横流,一股屎尿味,但那就是我们的“步行街”,我的手套、靴子、雨伞、夹克,都是在那里买的,才花60块钱,真是人间天堂。
许多年后,再回到那个地方,那里早已是真正的商业步行街、高端花园别墅,路上走的都是衣着得体、言谈文雅的先生小姐们;再也见不到那些扯着嗓子大声说话、大声骂娘的兄弟、大嫂们了。
那个世界的贫瘠、热闹、粗鲁、暴躁、忧伤、快乐,是那些衣冠楚楚的中产阶级小布尔乔亚们体会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