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在树上的记号
刚过白露,张十年就开始放山了。长白山里的人,都是踩着这节气点儿开始放山的。
一个人过了砬子河往北边老林子里走着,张十年突然站住了——林子里顺风飘来一股味道,还传来了嘤嘤的“哭声”。他咬住下唇,一听就知道遇上什么了,想都没想就迎了过去。一只狐狸让猎人的夹子夹住了,火红色的。猎人下套子本来是对付野猪的,狐狸有时候也不够聪明。
屯里屯外的人不打狐狸的。
张十年就过去解救它。
火狐眯缝着一双月牙形的眼睛,有些疑虑,还算配合。它前爪受伤出血了,张十年往伤口上抹烟灰止血。最后,松绑了的火狐直摇大尾巴,从张十年前面蹦着走了,还不时回头看他一眼。
张十年跟着出了那片枫树、白桦杂生的林子,火狐狸已经不见了。
张十年感觉有点儿异样,便顺着火狐走出林子时的方向走了很长时间,不料来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举目浑圆的巨石,上面满布苔藓,一棵棵古树苍劲挺拔,枝上满是淡绿色树挂,飘呀飘的。
空中弥漫着非同寻常的气味。
一种药香。
低下头,再蹲下来,哇——看清了。
没错,竟然是一片“红榔头”人参哪!没错。虽然全都是两个叶的小参,但这可是“开山钥匙”呀。
张十年赶紧放下手里的棍子,按放山的规矩,找来三块石头立了一个“老把头庙”,念叨了一番。
小参四边要插四根棍,固参,得按大参的规矩一个个请。
张十年折了黄波罗的细枝,插好了,跪拜着请。动手划拉土时,忽然听见什么鸟叫了一声。不,是喊他的名字。两只鸟在上边的树枝上摇头晃脑。
刚又要伸手动土,竟又和刚才一样,鸟仍在叫他。
怪了,真真切切叫他的名字呀——“十年”。
这难道还有什么讲究吗?张十年慢吞吞地直起上身,咬着厚唇,用他简单而纯真的头脑分析着这个声音的含义。
“莫非,是让我不要着急,放一放,等待它长大了再来请?”从父辈那里接过来的放山经验告诉他,要注意身边的一切,因为万物皆有灵哪!
他迅速算了一笔账:“现在这些小参,才值几个钱呀?可是,要是我有点儿耐性,等待它们几年,等它们长成四个叶、六个叶,哎呀呀,那可是值了大钱了。”
会不会让别人发现呢?他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
别犹豫不决了,就这么定了吧。
男子汉,要从长计议呀。
不过,要记住这地方,在旁边树上做一个记号的。
腰带——本命年的红布条撕开一绺,缠绕在这棵紫椴树枝杈上。
他到不远处扒来一块白桦树皮,用抽剩的烟头儿在树皮上写了“十年”二字,包上石头,又用装干粮的塑料袋子包上放椴树杈上了。
日光轮转,十年并不漫长。
这一苗苗小山参汲取天地灵气,渐渐长大了。
看吧,那长长的芦头、密密的皱纹,修长的须上缀满了“珍珠点儿”。
张十年娶了亲,是他钟情已久的那位本屯姑娘——胡宏姗(山里人竟取了这么一个名字)。她长了一双月牙形的笑眼……等一下,还是慢慢叙说吧。
前几年,放山的收入一年不如一年了,张十年违背了老父亲的意愿,坚持改了行,跟穿山屯不少人一样到城里找活计去了。他跟胡宏姗恋恋不舍地告别了。
过了不少年,赶上国庆放长假,张十年回来了。
花那么多路费,就是为了到当年做了记号的参地去。
想找人一起去,想想还是算了吧,只带了家里的那只老黄狗。过了那片生长着红如血的枫树和白俏俏的桦树的老林子不久,老黄狗开始躁动不安,老叫唤。
喝住它,张十年也停下来了。不会错的,当然是老地方了,可为什么仍然有嘤嘤的声音传过来了呢?不用说,这是狐狸的叫声,张十年霎时间有一种时空错位的幻觉。
火红的狐狸正向他摆尾巴呢,但不是一只了,这儿竟然成了一个养狐狸的场子。那棵紫椴树仍然在那儿,树上却没了他当年做的标记。而树那边,原先的林子早已被几大片参园子取代了。
棚子下的人参全都举着“红榔头”。
张十年一阵头晕目眩。
正巧,一辆越野汽车驶到简易房前面,下来了几个人。
他们神情有些奇怪,过来问张十年从什么地方上来的。
张十年没回答,反问他们有没有手续。
肚皮大的那个人就笑了一下,打量着张十年反问:“你到我这里来,我要问你有没有手续呢!”
张十年没想到这个胖子会问自己这样一句话。
他愣住了,指着老椴树说:“我放在这棵树上的东西就是手续。我就叫十年——张十年。我,是我发现这儿有参的。”张十年咬着厚嘴唇说。
“你发现这儿有参?这明摆着的事还用你发现吗?”那个胖子怪怪的表情忽然有了一丝生动——汽车里下来一位穿红衣服的女子,老黄狗直摇尾巴迎了过去。原来,她就是胡宏姗哪,穿戴阔气,一双月牙形的眼睛直眨巴。
凤眼香
靺鞨,是隋唐时期生活在长白山、黑龙江一带的民族。本文的故事发生在晚唐时候。话说靺鞨人的地界里,一条砬子河边有个靠山屯,叫榆树屯。屯不大,但口音杂,人从四面八方来,说是奔这里的榆树来的。
榆树是个好东西,死了,成倒木了,能长出散发清香的榆黄蘑;活着时,你用镰刀刮去它褐色的外皮,能看见黄澄澄的嫩树皮,那能当饭吃。唐太宗在位时,有阵子闹饥荒,不少人为活命跑到了这里。来了以后,人们才知道,这里的榆树了不得,有的根部还生有一个“花苞”呢。——这个待会儿再说。
先说这屯里的三户人家。梁家主要是跑山打猎的,主人叫梁仁。梁家有个儿子,在家族里排行老三,叫梁三。温家,是诗书之家,讲究温良恭俭让,主人就叫温良恭,有个儿子叫温二。另一家就是鱼家了,主人的名字比较奇葩,叫鱼家傲,像个词牌名,但人家就想与众不同嘛。鱼家腊月里刚有了孩子,正为给孩子起名犯愁呢。
靺鞨人平时严纪防盗,却规定每年的正月十三,人们必须到别人家偷东西,不偷就是违法。这屯里的三个家主就商量了:你偷我,我偷他,他偷你,这不就完成任务了吗?偷什么呢?偷信。他们约定,都在自家神龛下边抽屉里放封信,信的内容是什么他们就做什么。结果巧了,三人信的内容全都一样: 放山去,给鱼家傲的孩子起名去。
这也是当地的规矩,如果免俗,不想让孩子按排行叫,想起个数字之外的什么名,那必须或三或六或九个人一起去放山才行;见到什么稀奇的东西,大家认定了,那就是了。
正月去放山,天地皆白,人参是别想了。黑瞎子也遇不上,都“蹲仓”了。老虎可能有。虎这东西了不得,就是死了,皮肉烂没了,剩那虎骨架子也依然威风凛凛。如果遇上虎,那孩子的名就有了,叫某某虎——不,这太写实了吧,得抽象才行,叫某某“威”。
但得到“凤眼香”叫什么名呢?您费神也难想出来,怎么突然出现“凤眼香”了?前边不是铺垫了吗?说有的榆树根部生有“花苞”,里边就有珍贵的“凤眼香”。那时的长白山,人迹罕至,万物与天地相谐相洽。这榆树受了日光月华的恩泽,懂报恩呢,个别榆树根上竟凸出来一个“花苞”,成人手掌那么大。割下,横断面上会出现极其美妙的花纹,伴有比新鲜的榆黄蘑还要清香的味道,经久不散。这还不算,有的榆树“花苞”里居然生有凤眼一样的结晶体,绿色的,黑夜里发幽光,据说能保佑主人平安。
鱼家傲是木匠,他知道。据老辈儿人说,当年靺鞨人给大唐上贡,就是贡的这个。杨贵妃梳妆台底下,放的就是榆树“花苞”锯成的垫片。传说贵妃身有异香,其实是玄宗把靺鞨人进贡的“凤眼香”赐给她了。
这三个人进山,砍刀是必须备的,锯也必要带上,要不怎么锯“凤眼香”呢?必不可少的还有个程序:拜把头。梁仁是猎人,经常跑山,这个程序是他主持的。用三块石头搭一个小屋,跪下,焚香,念念有词,请山神保佑。至于咒语念什么内容,因人而异,心诚则灵。
当时唐代信奉道教,因为道教的祖师爷姓李,唐代的皇帝就往上攀。那时候凡是读点儿书的都知道《道德经》里的话:“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三”在中国文化里可了不得。进山也必须三人或三人的倍数,马虎不得。
雪野里,三个小黑点儿,慢慢移动,雪厚哇。正午的阳光照下来,林子里天界一般。过了针叶林,他们往阔叶林的沟塘子里走。沟塘子里雪厚,榆树很多,一棵挨一棵,藤蔓缠绕。榆树的阴面,全是枯了的青苔。这地方容易有榆树“花苞”。他们脚踢手拂,清光一棵棵榆树根部的雪,但并没期望中的大“花苞”出现。几寸大的倒是有,但没长成,不能祸害人家。
夕阳从远山后斜过来的光愈加弱了。看来,这晚只能在地仓子(半地下的临时住处)里过夜了,那是老梁他们秋天就搭好的。
他们清光堵在门口的厚雪,点上松树明子火把。老梁推开地仓子吱扭直响的木门时,恍惚看见里边有什么影子一闪。他手攥砍刀挥过去,什么都没有。老梁从床下抽出斧子,到地仓外附近一阵砍,很快就弄了不少易燃耐烧的杨木站干(枯死的树),还有不成材的暴马子树枝。他们烧起火炕,又在门口雪窝里燃起一堆篝火。
燃篝火是必须的,什么动物都怕火。这时篝火里边儿的暴马子枝条,像爆竹一样噼里啪啦响,火星子蹿得老高。老鱼和老温在那边烤什么肉,老梁趁空推了推火堆旁腌酸菜用的大石头,以为它冻地里了,没想到,居然能推动。老梁好奇,一使劲儿把石头掀开来,借了火光发现下边盘着东西:妈呀,一条冬眠的蛇。老梁胆大,摘下棉手闷子触了一下,凉凉的。老梁轻轻放下大石头,双手合十,叨咕了一阵。
老梁暗想:当地规矩,给孩子起名时,遇上蛇有两种说法,一是说孩子了不得,真龙天子——算了吧,保不准就是像安禄山那样,闹一通罢了。还有一说,蛇一般都是代表女性,据说武则天起名时,也是发现了冬眠的蛇……哎哟,不琢磨了,三个人都吃好了,睡吧。
他们都不想在地仓子里住了,有点儿瘆得慌。三个人往回走,这回不蹚深雪了,顺砬子河冰面走。这河是长白山天池瀑布流下来的,途中,时有温泉水汇入,就起了雾凇,形成一个冰花世界,很好看。瞅过去,这次跑山的失落感就减轻了些。拂去岸边倒木上的雪,坐下,一阵风过,他们居然发现了奇迹。老鱼先发现的,大正月的,竟见一株翠绿的幼薇招摇于冰凌间。老鱼惊呼,那俩人也见了。老鱼喊: “我儿子,不,我女儿的名字有了,就叫‘鱼幼薇’可不可以?”
到这时,老鱼才说自己刚得了的,是女儿。当地规矩,一般不会为给女孩子起名费这么大劲儿的。老梁猛然想起地仓子里大石头下所见,他摇了摇头,又连忙点头,和老温一起说:“这名字好哇,好。”
鱼幼薇,由寻找“凤眼香”而起出的名字。至于这个名字的主人怎样在晚唐的天空中掀起阵阵风云,不属于本文的故事了。史书载,身为唐代四大才女之一的鱼幼薇,生就一双迷人的凤眼,浑身溢着才气书香。